(黃靜,《信報》文化專題,2011年5月30日)
「《70》雜誌有名編輯叫簡老狗,有天,佢喺個黑板仔度一邊畫一邊講:資本主義同以往嘅制度一樣,有佢嘅上升周期,螺旋型嘅,愈收愈窄,到咗頂就會爆裂……」
有人說,發展主義消費主義什麼什麼主義達致最後的狂飈,物極必反,香港人也開始追本溯源,重新嚮往質樸的話語。口耳相傳講故仔可謂此中表表者:它既是最古老的經驗傳承,盤古初開便已出現的藝術實踐,也是香港近年曾嘗過聽╱說故事的大小朋友皆稱頌的新鮮體驗。
雄仔叔叔(阮志雄)說起螺旋形資本主義爆破的故事—一張嘴編造真假難辨的城市魔幻寓言。他已在「物極必反」的十多年前展開了講故事歷程。6 月中,雄仔叔叔將演出獨腳故事劇場《麵包與黑玫瑰—世代接力的情詩》,迴旋於父親、社運、革命、講古、童心之間,檢閱「香港,一個講故事人」的前半生。
雄仔叔叔不是香港唯一的說故事人。在大小教育和社福機構裏,總有各樣以輔助育兒、心理治療為旨的說故事人,但他們多少是教育建制規訓工程中的含糊角色。他們之中,大概只有雄仔叔叔如此接近傳統的講古佬,擔櫈仔指手劃腳,用故事搭建比螺旋模型更不真實、也因此更為真實的世界。
乘着馬車從過去歸來
「我近來在構思,想不同社區都有人開始說故事,發酵出社區講故事(commun ity story telling)的可能。首先透過社區文化發展中心(CCCD),在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(JCCAC)嘗試凝聚深水埗街坊,發掘卧虎藏龍的故事佬故事婆。」今天老社區的文化導賞團、社區拍攝、寫作計劃如雨後春筍。老社區急速消亡、自認為蒼白的下一代飢餓歷史,汲汲回溯當地一時風貌。
「但若故事困囿在物理空間,只集中社區發生過的物事,那麼歷史史實的蒐集,或許容易停留在懷舊層面。」雄仔叔叔希望社區故事不再依附硬邦邦或懷舊式的史實。多些想像、情感滋養,令故事和歷史生長。
雄仔叔叔像香港其他全職講故事人那樣,天天穿行於港九新界的學校、社福機構,面對幼兒、中小學生至大人。他形容自己有些像「歐洲中世紀穿州過省坐着馬車去講故事的人」。社區既紮根也流動,故事人隨教學群體游移而非地緣社區。
傳統的說故事人,既有吉卜賽、江湖賣藝、航海家等流徙者,引入外界風尚見聞;亦有植根土地者,如村鎮長老、智者或藝匠,向後代重述祖先傳說。十九世紀學者班雅明在《說故事的人》( The Storyteller)一文所說,真正使故事發展出歷史的寬博者,乃是流徙者和在地人的結合——後來的講故事人,是對家鄉傳統有所掌握,又有相當遊歷的歸客,他們才有足夠智慧和歷練,把一個地方的本土性發現和昭示。
雄仔叔叔就是歸來的人。成長於深水埗福榮街,街上燙衫的阿婆,鹹水草吊住大魚在街市行走,講街坊壞話,在沙地乘涼…… 「如此這般,構成我和世界連接的質地。」長大後,雄仔叔叔迷失於七十年代的社會運動浪潮和人生目標中,曾留英、加,到歐法浪遊,讀馬克思、「追尋」捷古華拉,而更多時候塞在朋友的爛車裏,夾着車門「飆車」。八十年代末回港,做報館、民眾劇社、進中英劇團,在意識形態劇和劇場規範裏游離。從小朋友身上發現的講古興味漸漸發酵,1994 年成立慢慢走故事工作坊。流浪和社區經歷相互交織,成為他多年講古養分:草根社區為生存赤條條的掙扎,耍小便宜小古惑不過人情,雄仔叔叔讓它們以魔幻之姿介入現實。
雄仔叔叔說,小時在北河街被惡胖子追趕,跑到樓梯頂,撞開住戶門口卻整個人飛了出街,原來以前的舊樓總是毫無預告下被劈開兩邊。恐懼之間,他靈機一動,學鳥拍翼,起飛了。他又談到曾路經解體前的南斯拉夫,遇上吉卜賽Bishuka 衣領上的黑玫瑰,革命開花。
後來他和Bishuka 重逢,向Bishuka 介紹身上黏着像水蛭的東西,名字叫做「雄仔叔叔嘅古仔」……「假」由大量細節支撐構成實感;又同時消融常識裏的「真」。聽眾只管大笑,有時連雄仔叔叔也混淆了虛實。「惟genuine feeling(真實感覺)存留。」
斷裂與否?——因為亂講,所以魔幻
班雅明指,講古沒落,和小說興起以及後來大行其道的大眾傳媒有關。小說個體而孤立的創作和閱讀過程,傳媒把事件「資訊化」、時效與搶眼事件為先,令「經驗」,尤其是非關經濟軍事大勢或權貴成功之路那類的個人、在地經驗失去了價值。講古傳遞此種經驗,當然亦隨之消亡。多年在第三世界搞民眾劇場、社區文化發展中心總幹事莫昭如曾說,被壓迫的人就是不被容許說自己故事的人。
七十年代以前,故事仍在香港的街頭巷尾,賣藥、賣武的講古藝人隨處可見。香港城市書寫的重要作家、文化人葉輝細數當年, 「最著名的講古佬有廟街的『半日窮』,專說《我是山人》等武俠故事或陳夢吉為小民打官司事迹。人人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;這些故事都在宣洩小市民由晚清、民初滑入現代時期的生活壓抑。另外有個叫『耶穌』,鬚髮皆長,邊說故事邊『立頭』邊賣髮乳。」南音說唱也嵌進大眾心扉;當然還有極受歡迎的電台天空小說, 「好像至七十年代初完全被集體演出的廣播劇取締。」
六十年代電視台開播,還會改編民間傳奇, 「後來再做這些當然沒人看。街頭講古愈來愈少,只見新界圍村在節慶才特意找老人在樹下講古……口耳相傳不可能傳達《尤利西斯》般複雜的心理描寫。五六十年代以後,報紙連載三毛錢小說,借薄本小說也很流行, 『聽』故事不再受環境限制。網絡流行、全球化、城市化以後,外面世界愈來愈不新鮮。圍村人口外移,沒甚古仔流傳下去。在現代世界說故事,可能要說回城市生活中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、沒有感覺的東西,將處境陌生化,時空轉移,才可吸引人聽。」大家常說小朋友天生愛故事,但長大以後卻個個都像個呆子,毫無想像力,只怕連陌生化的故事也說不來。
這當然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驅逐集體的明顯徵候: 「我讀小學有故事課,以前一直都有的;到二年級就沒有了。幸好我三叔喜歡說故事。我第一次跟小朋友說的『月亮跟住你』的故事,就是三叔跟我說的。四十年前,我清楚記得在北河街走往深水埗碼頭那段路上,三叔跟我說, 『雄仔你曳呢,月亮就跟住你』。」雄仔叔叔裝出三叔唬人的老牛聲,咯咯笑着,彷彿得意地說:故事才不輕易斷裂掉。
班雅明提出故事的可被覆述。不少民間傳奇在各個時空改編成文字、戲劇等以重生。但講古的即興、直接互動明顯異於其他藝術形式。雄仔叔叔常因為觀眾打岔而臨場加入人物、更改情節, 「我三叔講中國神話,不熟悉所以亂講:埋下我亂講的種子。亂講帶出很重要的質素,就是遊戲精神。」沒小說般孤獨、又沒戲劇那樣由台前幕後布置而成的儀式感;講故事,語言隨性、格調庶民、道具極少、以聲音演練為主,剋制身段為輔,是一趟抽象而親切的旅程。若遇到如雄仔叔叔那樣能圓熟把握節奏的故事人,大家就會彷彿進入「連結在一起,飄飛」的氛圍。
「其實,社會運動說改變社會,就是扭轉『把人文拿走』的現局。今天我們不滿意屏風樓,屏風樓擋住了風。當年深水埗街坊,炎夏擔櫈到騎樓底、坑渠邊,一字排開,就等八九條街後的深水埗碼頭的風吹上來。你說有多美好?所以我今天說這些海風的故事。故事其實還未完成:那些年輕時曾乘涼的七八十歲阿伯組成遊擊隊,深夜拿着刀鋸鋸掉那些海邊屏風樓。哈哈!」屏風樓倒下,雄仔叔叔的北河街故事仍是要說下去。
葉輝說,故事永遠離不開「地方」。記憶就是在過去的時間、消逝的人遺留在地方的所有。「我們要談的是地方感(sense of place)。彼時彼人和今天對照。我們是否沒有了當時的一些質素而變成現在這般的生活狀態?尤其在這世代,地方感就跟我們生活裏的煩躁、不合理、壓迫展開對話。」
親切而抽象的經驗傳承
「地方感」源自抽象經驗與情感的傳承。雄仔叔叔跟將軍澳八十後說故事,新區新人。「有人跟我說,你講的階磚他們都未見過,你說的花紋窗門他們都未摸過,大家不會明白。我說不要緊。我在這些磚上跳過繩,感覺過這種階磚的涼快,若我把那涼快的經驗呈現,只要他們經驗過『涼』,就能接通。」講古佬固然有其獨特性格、與別不同的聯想形式、無法複製的人生、特定的時空的感受與回應。但藉着講故事的即興互動,故事真與假偶然的接壤,我們見到的已不再是一時一地一人的個別片斷,而是一片事件之海,宏大世界歷程之展現。此情此景,記憶與生命作為經驗的抽象高度或者就能在故事裏被整合、傳承。而透過這種傳承,聽眾或說書人才能一瞥永恆。講古仔既是具象而個別的事,但也是流浪的人總合誰和誰人生之歷史。
「講故事人的才華在於他能夠講述自己整個生命,並且把別人經驗融入自己生命裏。」班雅明說,故事就是耗盡說書人的生命,燃出溫煦的火。雄仔叔叔常說自己毫無章法的「撞進生命裏」(bump into life),投入生命各個際遇與轉折;正因為如此,足令他成為一個說故事的人。「透過故事,我想建立非消費但豐富的生命和生活形態——就如當年社區生活的豐富多彩。」
如今福榮街已滿街商業化食肆,雄仔叔叔口中還是當年「三毫子買三舊肥豬肉」,小雄仔眼中糅雜友誼、欺負、兇相與傻氣的福榮街。「假如那些情事觸動了我,而我又把它說出來,它不就存在了麼?」在消逝中而不容許情感累積、關係建立的地方,民間的多元又可能因再被描述而重現。故事飄走又回來,會不會成為現實中難以禠奪的、自由的記憶? 「是我對物質、消費主義日以繼夜的的操控最樸素的反抗。」雄仔叔叔說螺旋形資本主義,他扭動身體,化身成大大的螺旋,手指放在頭頂指天,張口「啪」的一聲,爆了。
配稿之一 ︳香港故事人協會「等待會員」
記者發現香港有「香港故事人協會」,於是找來會長「人仔叔叔」:「那其實是我和一個喜歡故事的劇場工作者成立,意在呼召、集合故事人,但暫時未有什麼會員。若真的是說故事人,我只想到雄仔叔叔。好像在教育界吃香的菜姨姨,雖然教家長學生說故事,她亦不以說故事人自居。」
人仔叔叔從事全職說故事至少六年,之前負責劇場燈光多年,也當過市場推銷。人仔叔叔的劇場語言較重,與雄仔叔叔的詩意表達有別,但他們也同時看到故事的失落,嘗試誘發更多民間敘事, 「故事從來很政治。自古以來,奸臣事迹、什麼壞管治的來龍去脈都是通過故事流傳,所以故事容易被打壓。而且,香港的公共空間概念薄弱,好像當年屯門公園唱戲曲也被告。好像我在街上做行為藝術,警察干預, 原因是有人投訴『唔知我做緊乜』……只要文化藝術上回復一點開放,說故事人才有空間去講,才能有人站出來,講故事。」
配稿之二 ︳蠢蠢欲動各路英雄:大人的浪漫
每月第三個星期三,雄仔叔叔相約大家於藝術中心圍坐說故事。正如雄仔叔叔工作坊學員、補習老師阿聰說: 「一班成年人學說故事,不是那麼浪漫吧?你能想像嗎?」現場有唱戲的、教師、孖生姐妹、家庭主婦……他們的一生裏,大部分都未曾作過如此「天才表演」。但原來大家癮頭也不小,一開腔,功架、荒謬感、懸念處理,雖時有生澀,也不無獨到心思。
「雄仔叔叔不會說『溝通』,或『分享』,而是在故事裏『相遇』。」阿聰說。率性而親和正是故事聚結人們的方式,就連規矩的大人也鬆懈、馳騁起來。「還一行二十多個工作坊學員遊走華富邨,好奇我們口中的華富邨生活為何如此豐富。」
阿聰的「同班同學」Heather 帶記者到華富邨,工作坊有五人都在邨裏長大,且因故事而相認,合稱「華富五虎」。華富邨是自足的城區,港島僅存的瀑布、邨內劃出小販市集區、大海夕陽、教會、幼兒園至中學……當然不缺街坊在長走廊合力捉賊等軼事。Heather 娓娓道來: 「在抵壘政策年代,有人蛇在海邊登陸,我們只見直升機射燈亂照、盤旋,後來不斷流傳什麼華明樓十樓張太窩藏人蛇,又見華清樓李生接濟了一家大小……」
小學教師周綺薇也打算全身投入說故事人行列,她已辭職,誓做「故事的蜜蜂」,希望由身邊同路者「認養」她為醫院無人探訪的長者蒐集故事、說故事的方案。八十後playback 劇場參與者,也有參與雄仔叔叔工作坊嘉琳說,她已定下五年計劃,每周在不同社區講故事,由土瓜灣始。「但我想要和街坊完成dialogue(對話)而不是chat(閒談)。」一種嚴肅而平等的交流, 「我不是去當社工,而是期待簡單直接的溝通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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